列U蒙

See you.

【权逊三十日Day14】小重山

●民国背景

●情节有私设,人物ooc严重

●曹魏角色剧情走场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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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来要北渡。

孙将军对着江边的天光水色,说了一句。

身边同样在赏景的陆公子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我想把这地名改了,叫武昌。”

面对将军的突来之举,那位陆公子依旧无讶异,一如既往地平静,答:“将军尽管放手去做。”

孙将军回头望了身边的人,轻笑道:“伯言会追随我吗?”

江边风景极好,半是晴天色,半是远处薄雾,雾中行船划桨,依稀袅袅渔家歌声,未知家国愁绪。

一如当时他们在象牙塔内不知家国亡恨,埋头书中。

课后人声嘈杂,各种宣讲会的噪音四方涌来,男女学生们汇聚一起高喊救国。

他起先并不在意,学生空谈救国只会误事,在没有掌握实权之前,救国热血仅仅一腔意气。在同龄人还对理想怀着热枕得不顾一切时候,他早就摁住了心底那股不安分。

如果他们有他的经历,军阀混战牵连至家门衰颓,或许不会这般天真。

他喟叹,继而离去。

一个洪亮极富有召唤力的声音响起,在嘈杂人群中格外富有号召力。

又是另一个革命的宣讲会,他加快离去的步伐。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莽莽河山祖国,岂能辜负*!”

他还来不及躲开这人群,入耳便是这一句振聋发聩的呼号。

这是不久前刊登在新报刊的一首旧词,他读了之后一度对现在的安生有了动摇,随后报刊上放出了此词作者来沪宣讲及参与京剧演出的消息。

他不关心这位词作者的未来活动范围,当下只是感叹这阙旧词填得极好。披发佯狂走*。可不是吗?如今局势,外有强敌内有割据,稍稍意气之人都咽不下这口屈辱。

他回过头看清了讲台之上的宣讲之人模样,心底闪过了那词的下阙“听匣底苍龙狂吼*”。

他是认得那位学生代表,说起来还是军阀混战,他与那人都是被牵连父辈的两方。那又如何?他心里嘀咕,反正也是如今世道,比军阀混战更坏的局面不就是再次四分五裂吗?

若是能变得更好呢?他愿不愿意?

那位词者亦血性,敢只手撕破一片虚伪。同样是书生,他自己又差到哪里去?

那人言语入耳,他心动了。


“伯言,我刚才那会想起了学生时代。那时自己还经常出头组织宣讲会,一瞬便二十多年过去了。”

他看着孙权,这位最终也走上了割据道路的革命将军,忍不住问:“仲谋可是求仁得仁?”

“还不算。”

“如何算?”

“等你往北边谈判归来后,自会明白。”孙权顿了顿,望着他认真说道,“有劳伯言了。”

他终于轻松了神情,回道:“忍孤负?”

那阙词在二十年后重提,听者一愣,随即缓神大笑起来,重重握住了他的右手:“绝不相负!”


2.

北地谈判旷日费时,一场又一场的会谈,结果不如人意。偏偏又达不到预期,只能一拖再拖。

一日,他行至码头,乘船远渡之人日渐多起来,富贵人家巴不得全家移居国外好安生。

“这年头,国外也不平静。”

他不用回头便知道那位是谁:“司马先生也难得闲暇?”

“曹将军有一些事待在下办,便走了一趟,只是不想在此遇见了陆先生。”

他没什么话与这位北地谈判代表闲聊,索性沉默。

“陆先生可是思乡?”

“如阁下一样受付托,事情尚未办完,如何回乡?”

“说起来,曹将军也并非不领情,只是孙将军要得多了些,于情于理有些过分了……”

“司马先生”他打断话头,“这些事情不妨回到谈判桌再算。司马先生就这么不自信贵将军的领导手段,以至于跟踪在下来试探口风?”

“善意提醒而已,陆先生离吴甚久,怕是消息不灵通。在下不过受了曹将军的命令派人保护先生而已,免得一干革命分子坏了双方彼此之间盟约。其余之事还是你们内部纠葛去吧。”

他蹙了眉,心知不妥,却还是等着明日的电报回复再作深究。


“那是司马的人?”朱然收回盯梢的眼神,假装搅拌面前的咖啡。

他将方糖轻轻放入咖啡中:“应该说是曹魏的人。”

“你还是那么冷静,但很多人都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将军那边,趁你不在这段时间搞了一些小动作。”

他笑道:“这些年来听到的看到的还少吗?义封,我们都过来了。”

朱然放下咖啡杯,咬了一下唇,叹道:“他们说你在为你儿子铺路。”

“什么?”

“将军自然不信。但你跟司马懿相访频繁,私下相交密切。虽然将军不信,但……”

“很多人都这样说,对吧?”

毕竟你不在他身边,朱然瞪了一眼还在笑的人,心里腹诽。

“将军那边我不担心,将军自会有办法处理。我担心的是曹丕那边,这么久了依然谈不出什么结果,我想曹魏那边应该有人不想让我回去。”

朱然的目光又瞥向那盯梢的人,迅速收回,将帽檐压低了点,谨慎地低语:“伯言,你要不赶紧买张船票溜吧,剩下的我来处理。哦,船票我来弄,你在公馆等着我!”

“太急了。本来这次的谈判也不打算谈出什么,过一段时间吧,我向司马先生那边打个招呼,正大光明地走。”

然而,很多算盘不经意之间就被打破了。比如此时。对方指定的谈判代表竟然生病了。

生病是极好的借口,让旁人无论如何也只能接受,静候。这样他一时半会走不得了。

朱然在昏暗暖光中抽烟,并不主动说话。舞池在吧台对面,时尚男女热舞得忘乎所以。这是一个偶尔可以令人放松的角落,在热闹欢快的音乐里一些不欲人知谈话也能被轻轻掩盖住,佯装皆大欢喜一曲。

“你对孙权了解多少?”朱然蓦然开口。

他思考了一会,答道:“也许没有意识中那么了解他。我知道他对江东,对这片天下的雄心。这么多年,我的位置与作用,便是令将军在今此的基础上再往前跨一步。”

朱然在烟雾缭绕中盯着他,再次沉默。

他思索着朱然的神情变化,心想,是否因自己的滞留惹得孙权不快了?他没能从朱然口中得到更多的讯息,或者说,孙权不打算通过朱然来向他传递其他什么信息。

这么一来,他与留守在武昌的孙权都有些紧张,那是一种接受不到双方准确讯息的紧张。

“我没动摇过。”面对朱然,他莫名加了这一句。

“我信你。”

随即,他对朱然这一句不置与否,谁相信都不如将军亲口的相信。在政治博弈中,个人的信任与领导者的信任的分量终究不同。

他比一些人看得清,可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对与错的界限那么模糊,祸从口出就是。


3.

回到武昌时已经过了夏天。他向北望去,停留在那边的时间不过是一个夏天而已。回忆起来一点也不漫长,跟他人生中的以往的夏天差不多,可当他在南回的船上时就嫌这变得开始漫长。

一场又一场的落日后,他思索这些年追随孙权而做的事,与各方势力斗智斗勇过了,他们当初的许诺背负着岁月雕琢的痕迹走至今日,在夕阳余晖下,他不是那么确定这些曾真实存在。

因为那一封又一封催促南回的电报?

他想,应该不止,孙权身边还有其他一些风言风语。

但他又能如何,他们始终无法时时刻刻在一起。总要有人为权力付出些代价,无论算不算得上是昂贵的代价。

难道时至今日,孙权还会质疑他自己当初的理想吗?


“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

在参加了几回孙权组织的宣讲会后,他收到了这封手书。《满江红》啊,一调千古,千军万马呼啸不还,马上的人不断踏着的溅过血的前辈的路忠君爱国。

他知道,在接到这封手书那一刻,或者更早,自己就下决定了--那也是他的责任。

“为国?”他来到约定的地方,严肃看着等候已久的孙权,毫不留情发问。

“为国。”孙权一字一句用同样的认真回应。

他点头了。

年轻的学生代表笑了,放松道:“我真害怕你不来。幸好你来了。”

他们并肩而踏过那些先辈开垦的道路,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他下了船,一眼看到等候在码头的孙权。

“将军。”

“伯言,你回来了。”

两人往汽车的方向走去。

他说起曹魏谈判的情况,孙权没有心思听。

“将军想问什么?”

他停住步伐,看着并肩的同伴。

孙权只是看着他,不问任何事情。静默过后,孙权拍了一下他的左肩,轻声道:“回去吧。”

回来诸事繁杂需要他们二人去处理。谁得空理会这些微妙的感情。


4.

“仲谋?”他看见孙权在校长办公室楼下徘徊,刚从图书馆夜读经过时好奇唤了他。

孙权一把拉住他:“你是不是对这里很熟悉?”

由于家族关系的缘故,他对这片权力中心的区域一点也不陌生,他不过想知道孙权半夜不睡觉跑来这边有何打算,于是反问:“看来你对此亦熟悉。”

孙权望了他一眼,靠近他耳朵悄声:“今日杨校长与新来的政府签了协议。”

他不意外。孙权近日在学校发起学生游行,揭露高级教员间权钱交易的情况,一时震动当地。不过看教导处对孙权不冷不热警告批评的样子,大概了解到孙权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所以?”

“我想把文件偷出来。”

他皱眉盯着对面的家伙,一脸不可思议。

“其实不算偷,只是看一眼。”孙权解释道。

“伯言,你也想弄清楚他们背着我们搞出什么协议了吧,身为人师却汲汲营营,对权力毫无抵抗力啊,教育界也沦陷了吧?”

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祖父那会被迫辞职时的感慨:“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他也不甚明白,那会他只道权力熏心。

孙权见他一直沉默,多少理解,便径直走到楼梯旁。

“回来,孙仲谋,你会破译密码锁吗?”

孙权脚步一顿,随即醒悟过来,重回到他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肩:“伯言,帮个忙?在下孙某人恳请妙手妙计的陆大公子念在莘莘学子们的共同利益份上对此施以援手。”

他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吧,在试图解开密码锁时候这样想。

孙权在一边给他打着手电筒,一边望着走廊的动静。

“好了,你赶紧抓紧时间。”成功解开密码锁,他舒了一口气,只觉心砰砰震荡在这寂静的夜晚里。

这里真静。

在孙权拿起文件袋时,他警惕地望了望走廊的动静。

“这些家伙够绝啊!”

闻孙权言语,他转头俯下身看那些协议条款。一条一条的望过去,孙权将眼神转向他。他不出声回望孙权,两人在目光中相互交换不满抗议与极端鄙视,又似乎在达成另一个协议——一个未来他们掌权后绝不会作出如此愚蠢行为的协议,这是默许同盟的雏形。

许久,他问:“你怎么带走?”

孙权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掏出一玩意,对着文件拍起来。

他一惊:“这是?”

孙权咬着电筒点头,含糊不清道:“国外的袖珍摄像机子,一个报社的朋友借的。”

至此,他不好多问什么,心道这行动果真不寻常,不过改日报纸公开了这些条约,教育界又该为之焦头烂额。

他不由一笑。

孙权抬头,电筒的灯光刺到他眼,用手挡了一下。


5.

今夜依旧是那日璀璨的繁星,胜利火焰燃烧在这片土地上格外热烈。

孙权走过来,从步伐看不出有几分醉意:“庆功宴的主角为何跑到角落来?是不是主人招待不周?”

他看着孙权坐在他旁边,然后拒绝了他的举杯邀约。

“这是格瓦斯。”

孙权说着就开始低声笑。

他确定孙权有点醉了。他特意避开人群,等着孙权,毕竟有意问起迁往建业的事情。

他没有问为何迁,只是提点了一下武昌不能无人固守。

“伯言能守?”

“陆某不负将军所托。”

他的确未曾辜负过他的交托。

孙权等酒醒了一下,转言道:“伯言还记得那个夜晚吗?”

“我还记得仲谋的口哨。”


他们把文件恢复原样,再由他将锁调回原来的样子。两人偷溜到一楼时,孙权得意吹了声口哨。

他顿时一掌拍在孙权的背上,咬牙道:“孙仲谋,你是想被人发现?”

“这不没人……”

另一双脚步声传过来,随后一束光射过来,那是警卫:“谁在那里?”

孙权开口骂了一声,抓起他的手就跑。

“没事吹什么口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怒斥,“本来没人知道的事情现在不出一会就被知道了。”

“他们会以为这是猫在发情。”孙权接了一句。

他仍不可置信。

孙权又补充:“这会春天嘛!”想起什么,他往图书馆方向那边走去。

“你又想干什么?”

“春天嘛,逗逗猫去,图书馆外的墙角有一窝猫,伯言见过吗?”

他表示不奉陪。

“别别别,伯言,你现在回宿舍他们也会怀疑你半夜出去干什么了,你还得解释,多麻烦啊!不如跟我看猫,天亮再回去,顺便抱着一本书回去,一副挑灯夜读的疲惫样子。”

他真是上了贼船。而这一上就没有下来过。


他凝视着孙权,轻声说道:“恐怕你也不常回来吧?石头城那边多加留意,尤其防范曹魏派过来的密探。”孙权驻扎建业,他留守武昌,没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两人反而不能经常会见。

想起来,他有些伤感。原来这是自北渡回来后的又一次离别。

“有伯言在,我很放心。”

“那次北渡谈判。”他牵起话头,慢慢将心里深处的线一点一点提出,他想看看孙权会不会将这些线头对着针孔穿起。

“伯言是知道我的。”孙权借酒意攀在他身上,“伯言料事如神又怎么会在乎那些不着调的乱七八糟呢?”

他抵挡住孙权的含糊不清,首次也是毕生唯一一次将唇枪舌剑的锋利亮给面前之人,“若是我执意?”

他记得他没喝多少酒,但话出口后却怀疑那酒是不是被人换过,那是自己该说的话吗?他一直很想说,却想而已。

他并不在乎那人的回答,就是想知道。可是知道后,是不是又有另外的心思出现,周而复始折腾他?

太傻了。他捏了自己一下。

“你喝一口我就告诉你。”孙权一脸笑意,“毫无保留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的心意。”

好吧,他不用问了。他知道了。

他还是拿走了孙权手上的“格瓦斯”饮了一口,好吧,他又被骗了,这明明是伏特加。

就在他皱眉企图咽下这口烈酒的的时候,对面的人忽然亲近过来。

好吧,他又傻了。

酒被他的惊吓呛出来,孙权就着他的唇角再将酒吞下去。

糟糕。他无比激动地猜想我们都醉了,看来后面谁也无法从谁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

激动是出于答案得到印证,他从孙权亮晶的目光里分辨道。

“我没骗你。”

他轻轻回应:“这次没有。”

“往后也没有。”孙权添了一句。


6.

他拦不住很多事情,比如登公子的逝去,又比如孙权越来越倚重他而不断下放予他的权力。

当初的的确确因为孙权的承诺,他才对江东这片土地的守护燃烧得烈如梦想。那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理想,或者说信仰。

他没有变,哪怕他的手段再委婉柔和或不留情面,他还记得这些付出是为了什么。

孙权也没变,只是那个人的心不再那么容易被看见。这有影响吗?有的,孙权在另一座城想着,他这一辈子拉不住的人太多了,他想从头到尾地拉住一个人。

“子弹射中的地方是左肩,不是左心房。”他慢悠悠地对坐在旁边的人说,“建业那边事情不忙?连夜过来又得连夜回去吧?”

他叹了一口气,孙权忽然握紧他的手。

挨得极近的距离,他的腿碰到孙权的腿。逼仄的车厢让他略微不适,正想打破这份静,忽然醒悟孙权为何连夜回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受伤。两年前的今天也是孙登病逝的日子。那会,建业安稳尚未完全让人放心得下,孙权离不开石头城,故而,长公子登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成,之后的头七与送葬也不能前来。

这对于孙权来说很残忍。

“在得知你受伤的时候,我差点把电话砸了……干脆过来亲自确认情况,别人的汇报我不敢信……当然不少人拦着,但我一定要来,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孙权断断续续地解释,覆在手背上的手不停摩挲他的手背,竟然他差点产生这些年从未分开的错觉。

“抱歉。”他极难地转移话题,“登儿的事情……”

“在哪?”

“北山。”

“我想去一趟。”

他吩咐司机开车。夜色在车外聚拢,山路不好走,他尽量按记忆提醒孙权哪出有阶道,哪处有陡坡,哪处需绕开石坑。

“你经常来此?”

“没有。”他口是心非答道,而后听见孙权叹息。

“前面就是了。”

孙权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个得人心的领袖需要牺牲什么?孙登曾这样询问过。

他那时回答是一半的自我。也就是一半的心。这一半的心腾出来装人民的得失、道德的审判以及身边人的背叛与最后的自我责罚。

父亲也如此吗?

是的,公子父亲也如此。

“我想,”年轻的公子转过身来打量他,“老师您无论如何也会和他走到最后,是不是?”孙登的眉目温和,说话未失风度,他想,这是位极好的继承人,温恭谦让、举止得体却在言谈间时时刻刻掌握主导。

假以时日,他相信,这会是江东最骄傲的旗帜。


孙权抚摸上冰凉的石碑,手指历过凹凸的刻字,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反复看着那些字。

“伯言。”孙权示意他走近,直到他能伸手握住孙权的距离,“你也辛苦了。”

他蹲下来,陪孙权面对这份空旷的寂寥,这些年的交契在此刻凝成一股麻绳将他与孙权牢牢绑定。从今而后,孙权做的决定也是他的决定。


7.

之前,他与孙权并肩来过这里赏天光江景

之后,他也曾带孙登来此远望云雾缭绕,说些他们二人的旧事

现在他身边跟着的是陆抗,父子二人都无话可谈,一味看着秋日落下去,晚霞潋滟一江水。似老早之前做过的梦,期盼着明日东升,雄心万丈。

半生为功名,庸碌吗?

他可没资格批评那位民族英雄岳飞,只是觉得那位英雄也有落魄的时候,写出来沉甸甸的词调多么像一曲喑哑的竹笛,牵扯那些不甘愿轻易被舍弃的执念。

他跟着孙权出生入死这些年,也是当初一厢执念罢。意气时候,荆轲墓,咸阳道*。

过了几十年后,想起来亦是极令人动容。

他想,至少还有这些岁月留着记忆里,佐证这些年的情谊难分难解。

他觉得困意上来了,对陆抗说:“回去吧。”

“等父亲身体好些了,抗儿再陪您来。”

他笑,只怕年纪渐长,病也渐厉,小孩子不懂事也好,别忧那么多心。

孙仲谋啊,我的时间不多了。

“父亲还想去哪里吗?”

他摇头,越来越疲惫了,整日躺着。陆抗为他打理许多事情,他很省心。

有时他会想起孙登,那个孩子呀……要是还在,孙权如今也不会那般焦虑不安吧。

很多事他确实阻止不了,偏偏他们二人又那么幸运活到现在。在战争的年代,一身功勋走到现在,他反而觉得是莫大讽刺。

他其实想去一趟建业。身边的人都不允许,说什么病体不堪舟车劳顿,武昌不能无他固守。

太累了,忙着与他们打交道真是太累了。还是跟孙权之间说更直接,有什么说什么。

但如今,他们两人都在闹脾气,不是吵就是闹。有电话不打,有电报说公事。剩下的书信,写了又废弃,再重写,两人没寄出去一封过。

都在捱着,似乎等哪一方先认个错。旁人不知怎么劝,更不敢多嘴乱劝。

都说他们情谊固若金汤,互相知己,何必在意一时争执。闹一会就好了,大家都这样期盼着,好像他们真的下一刻就和好似的。

活了大半辈子,他想起来就好笑。如今这又是哪出?


岁月不依不饶,从建业城传来的消息日复一日地令他不安。

从北山回来后,他知道孙权早晚要面对继承人选择的问题。选择谁他都不会异议,对于孙权的孩子,他一视同仁。

唯一不一视同仁的骄傲已经消逝于天地间了。

可孙权不这样认为,他一次次的犹豫让孩子们恐惧,一度企图反抗这份重压之下的枷锁。

孩子们没有足够自信去相信他的父亲,他们都不是孙登。

这句话谁都清楚得不会说出来。所以建业的将军府里夜夜有人失眠。

在深夜又一次接到来自建业的电话后,他对着听筒清晰有力地说:“仲谋,别用登公子的标准来衡量孩子们了……”

然后他听见孙权透过电磁波愤怒的声音。

这是失策。武昌里的下级将领们都消极地认为他们的长官这一次的完全失策。

随后是无休无止的派系纠纷。从建业城到建业城外,牵扯的人一路哀嚎,哪怕哀嚎求至武昌,孙权都不再对他的劝言有任何动作。

他从来没觉得南归后的冷风停过。那次宴別后,他就一直默默猜想着这阵风最后会把他吹到什么地方去。


在刚来武昌那会,他喜欢傍晚时候走到江边散心。他念起很多词者的作品,由古至今。当年写下剖心肝胆词句的人如今已归皈依佛门,那些年公演的戏剧他错过再错过。

终于,等他再记得时,只剩木鱼钟声青灯了。半生飘渺远去,词者断发,孑然一人一身。

“为何?”

他见到那位追随过的步伐的主人肉身,没有答案。

那些年的愤慨热血如今是慈眉善目。包括曾经能够把生铁沸热的心也变得深沉似海。念众生渡众生,他看不透。

满江红又何止一调,他叹气。前些日子整理札记时发现他年幼时誊写前人的诗词笔迹,厚厚的线装本子上的楷体稚嫩,一笔一划地抄了古人一阙又一阙的《满江红》。时间跨越了几十年,少年成老年,他多少体会到从祖当年的心情。那是不可言喻的芜杂心绪,从狼毫笔尖流泻,氤氲到纸上。

少年提笔,志气挥霍万千;中年提笔,功名满篇;老年提笔,只惋惜昨日知音,写不出《满江红》,却踌躇颤抖写下《小重山》。

江面依旧宽阔,月光穿过水又折射到他眼里。水里粼粼扰动月影,而头顶上的月一如往常俯视人间。


陆抗小心翼翼地将滑到椅子的外套重新盖到父亲背上。

“是幼节吗?”

“父亲,前些日子水军阅兵台完工了。父亲可要去看看?”

他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件事,是了,去年年底的事情。

“你与建业那边交待一下吧。”

“已经告知建业将军府了,将军说让您顺便给亭子取个名字。”

“亭子?”

“那次将军来武昌,您与将军散步至那里说要不在阅兵台的另一边盖个亭子……”

他不太清楚是不是有这回事,左右不就是一个名字。他让陆抗把宣纸铺好,旧笔蘸满墨。

写好后,他吩咐陆抗将之送往孙将军过目。

“不是送往雕刻李师傅那里吗?”陆抗不解怎么一幅字也要送到建业?

他一时无言,不知如何解释。

“先让他看看,不好再改。”最终说出口是这一句。

他凝重地盯着自己的独子,目光中好像又看到了其他人,自语道:“别留下遗憾。”

陆抗想,怕是父亲分不清如今与往昔了。是说他自己呢,还是意有所指?

“重山亭”几个大字在纸上静默,配合着陈年宣纸的洒金点缀张扬。固若金汤的武昌与建业却为难着两方不抵心意的情。


秋去春来如常,人困在城里终老一生。



END

*

文中引用李叔同(后来的弘一法师)词作二首:

《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莾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更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暗暗,浓干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悢来年絮漂荡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满江红·民国肇造填满江红志感》

皎皎昆嵛,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附:清明时节的鄂州(原三国吴武昌)吴王钓鱼台对面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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